【小说】姐姐 青莲

作者: 陈福海 【 原創 】 2025-04-17

第一章 山里的童年

 

1993年的冬天特别冷。皖南山区飘着细碎的雪粒,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。五岁的我蜷缩在灶台后面,看着十岁的姐姐踮着脚往铁锅里添最后一把柴火。锅里的山芋粥稀得能照见人影,姐姐却像捧着珍宝似的,小心翼翼地把粥盛进豁了口的粗瓷碗里。

 

"秀儿,趁热吃。"姐姐把碗推到我面前,自己转身去啃昨天剩下的半块硬馍。

 

我听见她肚子发出的咕噜声,把碗推回去:"姐,你也吃。"

 

"姐不饿。"她笑着揉揉我的头发,发梢黏着灶灰的手指在我眼前晃过,"你看,姐胖着呢。"她故意鼓起腮帮子,可我知道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下面,她的手腕细得像竹竿。

 

屋外传来"轰隆"一声巨响。我们吓得抱成一团,直到听见村支书的吆喝声才明白——这是来拆房子的人到了。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,劣质烟草的味道混着寒风灌进来。他去年被计生办罚了款,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抵出去了,现在连这三间土房也保不住。

 

"青莲,带妹妹去后山。"父亲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。姐姐立刻拉着我往门外跑,我回头看见父亲佝偻的背影在雪地里投下一道扭曲的影子。

 

我们在后山的破庙里躲到天黑。回去时,房子已经变成一堆碎土坯。母亲坐在废墟上哭,怀里抱着被砸烂的腌菜缸。那天夜里,父亲咳了半宿,天亮时就没气了。他走的时候眼睛一直睁着,姐姐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,他才慢慢合上眼。后来我才知道,姐姐说的是:"爸,你放心,我会把秀儿养大。"

 

葬礼第二天,母亲的堂兄来过一趟。他站在废墟边上搓着手说:"青莲啊,叔家也不宽裕..."姐姐没等他说完就转身去捡没砸碎的瓦片。那天起,我们住进了生产队废弃的粮仓。姐姐白天上学,放学就去采草药、捡蝉蜕,周末走十几里山路去镇上卖。她总说:"秀儿,你要好好读书,将来考出去。"

 

粮仓的屋顶漏雨,冬天寒风从墙缝里钻进来。姐姐把我裹在被子里,自己整夜搓着冻僵的手给我暖脚。有天夜里我被雷声惊醒,发现姐姐举着油灯在补我的裤子。灯光下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我才发现十三岁的姐姐已经有了皱纹。

 

第二章 离别的车站

 

2003年春天,姐姐高中毕业了。她站在粮仓门口的阳光里,黑发扎成马尾,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被山风吹得鼓起来。我第一次发现姐姐这么好看,像后山峭壁上开的野杜鹃。

 

"秀儿,姐要去南京了。"她蹲下来整理我的衣领,"你在家要按时吃饭,钥匙挂在老地方..."

 

我死死攥着她的衣角不松手。姐姐叹口气,从包袱里取出个布包:"给你做的。"那是条红格子连衣裙,针脚歪歪扭扭的,袖口还留着她的血点子。我"哇"地哭出来,眼泪把裙子前襟打湿了一片。

 

去县城的班车上,姐姐一直摸着我的辫子。她身上有淡淡的肥皂香,混着草药的味道。"等姐在南京站稳脚跟,就接你去玩。"她指着车窗外掠过的山影,"那边有长江,比咱村前的河宽一百倍..."

 

车开走时扬起漫天黄土。我追着跑了很远,直到肺里像着了火。回家路上下了雨,我把新裙子紧紧抱在怀里,怕雨水打湿了姐姐的心血。

 

姐姐走后第三个月,邮递员送来个包裹。里面有条真正的红裙子,还有张照片:姐姐站在一座石桥上微笑,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湖水。信封里夹着三百块钱和一句话:"秀儿,这是玄武湖。"

 

第三章 南京的夏天

 

2008年暑假,姐姐兑现了诺言。我在南京火车站见到她时差点没认出来——她烫了卷发,穿着白连衣裙,可嘴角的笑还和山里时一样温暖。

 

"这是柳青。"姐姐拉过身边的高个子青年。他腼腆地冲我点头,眼睛却一直看着姐姐,像看着什么珍宝。

 

那七天是我生命中最闪亮的日子。柳青带我们吃盐水鸭,姐姐偷偷把鸭腿夹给我;在中山陵长长的台阶上,他们一左一右拉着我的手;夫子庙的彩灯映在秦淮河里,姐姐买了个莲花灯让我许愿。我偷偷许的是"希望永远和姐姐在一起"。

 

晚上挤在姐姐的出租屋里,我听见他们在门外低声说话。"...医生说可能是..."柳青的声音断断续续,"...再去省医院查查..."姐姐轻轻"嘘"了一声。我没放在心上,那会儿满脑子都是长江大桥上看到的轮船,像一座座发光的城堡漂在墨色的水面上。

 

回家前夜,姐姐突然严肃地问我:"秀儿,想考什么大学?"我正数着雨花石,随口说:"复旦!电视里说上海可漂亮了。"姐姐和柳青对视一眼,笑着摸摸我的头。

 

第四章 断裂的纽带

 

2011年7月,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时,我正在地里挖花生。快递员在田埂上喊:"孔青秀!上海来的信!"我的手抖得拆不开信封,最后用牙齿撕开了口子。

 

照片发给姐姐十分钟后,手机响了。视频里姐姐哭得说不出话,柳青在旁边红着眼圈笑。"八万已经打到你卡上了,"姐姐擤着鼻子,"够用到毕业..."

 

九月开学前,姐姐的电话突然打不通了。QQ头像永远灰着,寄往南京的信被退回。国庆节我跑去南京,出租屋换了租客,房东说他们半年前就搬走了。

 

大学四年,我每个假期都在南京街头游荡。新街口的天桥,湖南路的小吃街,玄武湖的长椅...我总觉得下一个转角就会看见姐姐的白裙子。有次在中央门汽车站,我看见个背影酷似柳青的人,追了三条街才发现认错了人。

 

第五章 峨眉山的答案

 

2015年毕业季,我在姐姐最后住过的街区租了房。七月的一个雨天,房东太太突然喊住我:"小姑娘,你找的是不是以前住305的孔小姐?"我的咖啡杯砸在地上,褐色的液体在积水里晕开。

 

三天后,我站在溧水农村一栋破房子前。邻居大婶摇着蒲扇说:"柳家小子?早当和尚去喽!在峨眉山什么寺...对了,报国寺!"

 

峨眉山的雾气湿冷刺骨。报国寺的飞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,像浮在天上的宫殿。大雄宝殿里,一个瘦高的僧人正在擦拭烛台。他转身时,我看见了柳青的眼睛——只是那里面再没有当年看姐姐时的光。

 

禅房的窗棂把阳光切成碎片。柳青的僧袍袖口磨出了毛边,手腕上还戴着姐姐编的红绳。"青莲走得很安详,"他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,"最后时刻还在说你四级考试过了..."

 

原来那年夏天,姐姐的咳嗽突然加重。检查结果像晴天霹雳:肺癌晚期。她瞒着我变卖了所有东西,那八万是她的全部。"别告诉秀儿,"她对柳青说,"让她安心读完大学..."

 

我哭得视线模糊时,柳青从经书里抽出一张照片。去年扫墓时拍的,青石墓碑前摆着一束野花。照片角落有片奇特的云,形状像展开翅膀的鸟。

 

"你看,"柳青指着窗外,"今天也有这样的云。"

 

山风穿堂而过,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。我仰头看见湛蓝的天幕上,一朵祥云正缓缓飘过,边缘镀着金边,像极了姐姐微笑时的轮廓。

 

作者:陈福海。南京人,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。喜欢文学,喜欢南京的山山水水,也喜欢旅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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